【山村篇】
【設定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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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村篇
【勻之一】
確切遇上勻的時間嘛... 那時候太亂了,我記得不是很清楚。 但應該是秋天。 所有東西都染成紅色,血一樣的顏色。 並不是秋色,而忠光-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忠光,是中山忠光-率領的天誅組屍骸的顏色。 他被指為朝賊,被迫解散部隊,逃跑,但部下卻被包圍、屠戮、曝屍。 這樣的逃跑到底是不是好事呢? 反正,那不是重點。 我在這裡不是要評論歷史人物的功過,只是作個背景描述。 底下,才是故事的正文。 當時奇兵隊才剛成立沒多久,我和與丈拍完照,就被抓去收屍。 雖然新藏本來是該跟的,但他結過婚,有妻小。 『這種可能被幕府報復的舉動還是交給孤家寡人去作吧!』 那時候桂小五郎先生在送行酒會上是這樣半開玩笑的說著。 『遇到危險的時候記得要跑啊!』 唉,早知道那傢伙肝不好,當初就該勸他少喝一點的。 總之,我和與丈是出發了,從大阪直接取山道至鷲家口收葬陣亡者的屍骸,那些人死得很慘,又被放了很久,幾乎被蛆給覆蓋,藤本屍骨不全,那須也是慘不忍睹,與丈甚至要靠臉上的傷才能認出幾乎面目全非的松本。 啊,抱歉,描述詳盡過頭了。 我們把屍體火化,剩餘的部分掩埋,然後留下記號,每個陣亡者各帶一根手指骨去奈良讓石壁和尚供俸,那可是好大一包啊! 信次郎實際上有在現場出沒,只是他和屍體的互動太過奇怪,我和與丈都以為他瘋了,所以沒理他。 進入現場比想像中的容易,但離開就很困難了。 與丈在山道上碰到整票的追兵,斬殺了幾個,但對方有穿鎖甲,一般的刀劍難以傷到他們,人數又多。 被一擁而上的我們情況並不樂觀,只好丟棄包袱逃跑,身上只剩錢包和裝手指骨的袋子。 那些傢伙緊追不捨,甚至還派出了陰陽師攔截,但卻被我用破魔錐和與丈投擲的短刀斬了。 從陰陽師身上搜到的符咒,剛好變成脫逃的契機,我們並沒有用正常的方式啟動術法,而是把所有靈力一股腦釋放出來,變成大爆炸。 在暴風的掩護下,我們逆向穿過追兵,逃跑成功。 丟失了幾乎所有的行李,還被追到迷失方向,我們又累又餓,一身狼狽地躲進山裡,慌不擇路,只知道往高處去。 在山的深處,與丈發現了個看起來年久失修的山屋。 我就是在那裡碰到了勻。 【勻之二】
好啦,之前說到哪裡了? 對,我和與丈為了收屍,惹上追兵... 哎,跳太前面了? 前情提要三分鐘不是必備事項嗎? 好好,初子,別生氣,我從山中小屋開始講。 那是一棟不算大的房子,位在潮濕的山坳內,有點破破爛爛的,外頭爬滿青苔,石階好像已經一段時間沒人走過,四周都是竹子,還有一些雜草和蔓生植物,水井的石縫裡還長出野草,看起來有幾分『侘寂』的感覺-我其實也不太清楚那是啥意思,是與丈說的,那傢伙雖然識字不多,但就喜歡附庸風雅,因為龍馬老師不會用這個詞,所以大概是從桂還是誰那邊聽來的吧? 雖說不大,但屋子也不算太小,大概有兩到三個房間,由於進門時沒有聲響,與丈和我也沒想到要去探查。 那房子說來很挺詭異的,你記得傳統住家中間會有個地爐吧?那個坑啊,居然積滿了水,變成小池子,旁邊還長了一些蘆葦,我和與丈檢查過天花板,上面沒有破洞,卻有似有似無的陽光透進來,啊,你可以猜到兩個累到不行的大男人會怎麼想: 「這根本是怪到家了,可是老子累爆了,才不管那麼多咧!」 裡頭還有一些雜物,像是爛爛的箱子和棉被,還有一團破布,房子裡面雖然有水味,但也不算骯髒。 與丈和我的結論是,這邊大概是某個獵戶的過冬小屋,棄置了快半年有了,對方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回來,所以,可以住。 因為丟了行李,紮營起來反而簡單,總之就是找個乾淨的地方窩著,離屋中間那攤水越遠越好。 中間與丈還出去打了兩隻胖老鼠回來,讓我在外頭烤熟,權充晚餐。 鼠類油脂的味道其實很差,甚至有點腥味,若不是沒有選擇,我們兩個才不會吃那東西。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,我們倆也越來越放鬆,開始討論要在這邊躲個一、兩天等追兵走遠再離開之類的。 幕府雖然蠻橫,但那些被動員的士兵可沒有多少耐心,和戰意高昂的武士以及浪士不同,他們畢竟只是領薪水的。 而且外頭又快下雨了,環境對山裡長期搜索也不友善,估計大概不用多久就會撤兵-反正也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。 當時天色已經全黑,可是我倆累雖累,但也因為戰鬥而過度亢奮,沒辦法說睡就睡,只能先守個上半夜,再來輪流休息。 知道對方已經不會追過來的時候,守夜其實挺無聊的,所以,與丈就開始起鬨啦。 「才藏,我們來講鬼故事好不好?」夜晚,一片漆黑,只有那堆蘆葦上方微微透著月光。 「不要,我們才在戰場上碰到那麼亂七八糟的事情,我情緒都還沒平復,你就跟我講這個?」 那時,我還想著天誅組的慘況,沒心情和他瞎攪和,現在回想起來,與丈或許是察覺到了情緒,想讓我放鬆吧? 「哎,你是妖怪耶,膽子大一點好不好。」他嘻皮笑臉的鼓譟著。 「我就說是沒心情了齁。」 「不然,講你的妖怪童話好了,關於牌位女生子的故事。」 「那還是鬼故事啊!」 「『牌位女生子』是什麼東西!感覺起來很有趣耶!」 「新藏,不要白目,跟你解釋完不就講完了?」 「哎呦,阿才,解釋一下又沒關係,有人想聽嘛,對不對啊,新藏。」 「嗯...」 「怎麼啦,這麼猶豫。」 「與丈,我從剛剛說完那句話之後就有點奇怪...」 「呃?」 「新藏根本就不在這裡啊。」 「那是誰答話的?」 「我啊。」 那天夜裡,兩個久經陣仗的大男人被嚇得像小女孩一樣的尖叫: 「嘎、啊啊啊!出現啦!」 【勻二點五】
實際上嘛,在小屋裡,有些事情是才藏沒講的。 畢竟不符合氣氛,又可能會破壞與丈在初子心目中的形象。 所以啊,就只能留著在心裡慢慢回味了。 儘管後來發生的事情並不愉快,但才藏只要回想起勻,就會想到那段過往。 「嘎、啊啊啊!出現啦!」 「冷靜!聲音是從破布傳出來的!」抽出半截的村正刀入鞘。 「嗚啊!是幽靈?白容裔?還是座敷童子?」聽到破布,只是讓他的老友更緊張。 「嗯,都不是...」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,用刀鞘把布挑掉。 「只是顏色有點奇怪的小鬼。」 大概七、八歲,比現在的雄次郎大一點點,比平太小一點點,白頭髮、白皮膚,天生近乎點點眉。棕色眼睛,所以不是白化。 「呼,別嚇我,我還以為是妖怪咧…」 「我剛剛不是叫你冷靜了嗎?」 「刀都拔一半的還好意思說喔。」 「總比被嚇到拔錯刀的傢伙吧?」 與丈的手懸在早前扔掉的短刀刀鞘上。 「哼,我只是怕自己衝動,所以手下留情!」 男子故作生氣狀,掩藏自己的失態。 「話說回來,小子你叫什麼名字?為什麼在這裡?」 勻的頭髮剪得亂七八糟,整個人瘦弱的可以,看不出性別,因此與丈叫他小子。 「我叫做勻!在這裡學習怎麼變成人類。」 「幹,果然是妖怪啊啊!」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與丈再次被嚇得驚慌失措。 「妖怪又怎樣,我也是啊。」 「被包圍了啊啊啊!」 那傢伙慘叫的模樣,後來被勻提起時,害新藏笑了好久。 【勻之三】
出現在我們面前的,是一個小孩。 你說兩個大男人被一個孩子嚇到很蠢? 嗯,單看字面上的話確實如此,所以,我必須在此稍作停頓,描述一下勻的面容。 勻的顏色是白色,不是蒼白,而是非生命的那種白,像是白沙、陶瓷或紙的顏色。 頭髮也是。 被剪得摻差不齊的白色亂短髮,長度大約剛過耳垂,有點蓬鬆。 眉毛短短的,當然,顏色和頭髮一樣。 嘴唇薄薄的,整張臉上,就只有棕色的大眼睛看起來比較像人。 配上那身已經髒到快看不出原本色澤,黑漆漆的破爛衣物,在微弱月光的照耀下,簡直像是有顆頭在飛一樣。 與丈被嚇得差點拔刀,我也把村正出鞘半截-嗯,其實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是村正,反正不影響。 回想起來,勻長的和刻板印象中的追兵差太多,以及那詭異的登場方式,其實救了她一命。 否則,搞不好會被兩個疑神疑鬼,又疲憊至極,判斷能力已經幾乎消失的大男人當場斬殺。 我和與丈把她當成某種妖怪-畢竟當時我確實感覺到了妖氣-而那孩子也笑嘻嘻地承認了。 「雖然現在勻是妖怪,可是很快就會變成人了喔!」 「是喔,要怎麼變成人咧,你教教阿才怎麼樣?」 「大哥哥的媽媽沒有教過嗎?只要很努力、很努力,很乖、很乖,總有一天,妖怪就會變成人了!」 「那你變成人之後,想要做些甚麼呢?」 「嗯...」這個問題讓小勻思考了很久,最後露出一臉大咧咧的笑容:「好像也沒有要主動做什麼呢!只是,這樣大家就會對勻很好,其他小朋友也不會笑媽媽,村裡面的大人不會拿石頭丟勻,能交到朋友,買漂亮的衣服,而且可以去參拜神社、參加祭典之類原本會把勻趕出來的地方。好處很多喔!」 「這些...其實不用...」 「才藏!」與丈低聲吼著,似乎是要我別破壞小朋友的夢想。 所以我就把後面那句『不用變成人也可以做』之類的話給吞回去了。 倒是那傢伙,很快速的又轉變了心情,開始從小孩子的話裡套出有用的資訊: 「村莊在哪裡?」 「很遠很遠的地方,勻的媽媽生病了,沒辦法再保護勻,所以我們就離家出走!」 「神社咧?」 「小小的,只有一個很壞、很壞的陰陽師,會說勻是什麼災厄之子之類的東西,可是大家都聽他的。」 嗯...聽起來像是被我們順手幹掉的那個...還是別說好了。 「你母親呢?」 「媽媽病情加重了,搬出去住,沒和勻在一起。」 「搬出去?」 「在後頭放柴火的小屋裡,她叫勻要乖乖的,她想睡一下。」 那孩子繼續開心的說著,說自己怎麼樣乖,會自己洗澡,還會替她母親洗澡。 講故事給她媽媽聽,就像她母親在小時候做的一樣。 故事講完了,就自己編,編不出來了,就講平常生活、打獵的事情。 也是因為這樣,那時候聽到我和與丈要講故事,一直縮成一團、裝成破布的她才會探頭和我們交談。 接著,勻很開心的拉起我們手,說要讓她母親看看新朋友。 還問我們說,她母親越來越瘦,氣色也越來越差,然後就不吃東西,也不會動了,該怎麼辦呢? 是不是勻變成人類她就會醒來呢? 我很想告訴她,是。 但,這是不可能的事情。 比妖怪變成人類還要不可能發生。 因為呈現在眼前的只是一具乾扁、枯瘦、起皺、變形的屍體。 與丈和我對看了一眼。 最後,由我開口。 「勻,如果是人類的話,這樣就死掉囉。」 「啊,原來如此。」 那孩子多少也感覺到了,雖然對於死亡並沒有太多的概念,但也知道那是永久,不可逆的離別。 【勻之四】
啊,沒錯,停在一個悲傷的地方呢。 那些不好的回憶,還是留給我自己吧。 什麼,你希望我說出來? 好吧。 總之,勻是一個讓人心疼的孩子。 嗯,你說的沒錯,把她一個人扔在那邊,無依無靠,遲早會出事吧? 我和與丈也是這麼認為的。 不過,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。 在用相對乾燥的木片,還有一些砍來的木板-當然,是用獵戶小屋裡留下的工具砍的,靠刀劍吃飯的我們,沒有那麼不愛惜武器-好不容易弄了一個簡易的桶棺之後,總算讓勻的母親入殮,那當然不可能是什麼莊嚴的葬禮,畢竟我和與丈都沒有相關經驗,好在我們不久前已經埋過一次屍體了,挖起坑來倒是駕輕就熟。 但填土的時候就碰上了麻煩。 那時,天上下起了暴雨。 地上的泥巴很快就變成泥沼,讓工作進行的速度越來越慢。 原本看不懂我們在做什麼的勻,此時,捲起袖子跳下來幫忙。 那孩子完全不怕濕,也不怕髒,只是努力的揮著鏟。 或許是在哀悼母親吧? 幾個動作越來越遲鈍的人裡面,就只有勻越做越勤奮。 到最後,大概有將近一半的工作,都是由那個嬌小的孩子獨力完成。 由於沒有多少舉行喪禮的經驗-那是在之後,隨著戰鬥白熱化,才會漸漸多起來的東西-我們只能以沉默哀悼,然後念一些彆腳的祭文,像甚麼『塵歸塵土歸土,願死者安息』之類的東西。 實際的內容,其實我也不是很記得了。 只記得在最後與丈拿了根大木頭立了碑,而勻則默默的站在碑前,呆立了好久好久。 那種感覺,就像是...勻想要一起變成墓碑的一部分那樣。 就算有了『母親已經不在了』的這種認知。 到了真正要離別的時候。 還是會按耐不住的吧? 等到我和與丈真的要走,那孩子才小跑著步跟上。 我們一路前進,離那傷心的小木屋,越來越遠。 【勻之五】
那天,我們離開獵戶小屋,前往奈良。 幾乎沒睡,也沒有進食,丟了行李,只剩錢袋。 雖然只是打裡善後,我和與丈進行的畢竟是秘密任務,若是可以,我們會避開所有村落以及據點。 但我們也很清楚,在整天只吃了一隻老鼠的情況下,要翻山越嶺進入奈良,那會讓人丟了小命。 更不用提那個村落,幾乎是橫在山道上,自己跳進我們眼簾。 村子位於山坳內,沿山勢而建,我們翻過山脊,剛走下坡沒幾步,村子的後門就到了。 且在能思考該不該進村前,就被玩耍的孩童看見。 或許是因為我和與丈都帶了刀劍,又或許是因為勻太過顯眼。 他們很快地就跑去找來親戚。 這下我們就陷入一個有點尷尬的境地。 乖乖進村,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。 轉身就跑,對方鐵定會去報官。 此時,與丈伸手輕按我的肩膀: 「阿才,除非你打算在那幾個小鬼跑進村之前宰了他們,不然就靜觀其變吧。」 那傢伙會這樣講,是因為知道我不會做。 不過勻倒是被嚇的抖了一下。 我只好拍拍那孩子的頭,告訴他: 「與丈在說笑呢!斬殺兒童什麼的,我可沒那種嗜好。」 「走吧,記得表現的自然一點。」 說著,與丈就牽起勻的手,掛著略帶自信的微笑,走在前頭。 我則尾隨在後,扛著之前收集的遺骨-現在裡面還多了勻母親的頭髮,讓石壁能一起供俸-保持警覺。 迎面而來的,是一群堆著笑臉的年輕人。 平均年齡大概十五、六歲,總數有七、八個。 他們攤開雙手,顯示自己沒帶武器,還笑著告訴我們: 「兩位武士大人,來蔽村有何貴幹?」 「我和這位年輕的先生,要上洛公幹(前往京城辦公)路經貴村,多有驚擾,還請見諒。」 與丈最厲害的,大概就是他雖然是個族譜不詳的野武士,但裝腔作勢起來,卻能讓人難辨真假。 『畢竟我可是要輔佐天皇,成為大名的男人啊!』 若那傢伙聽到我這樣誇他,大概會得意忘形吧? 「那麼,是否能請三位在此暫歇,現在天色也不早了,蔽村今晚會有個慶祝村莊重生的慶典,不知能否請幾位任座上賓?」 當時莫約下午三、四點,十月初,我們由東往西走,路線又偏北,奈良群山會形成陰影,遮蔽道路,形成天色仍亮,地上卻黑的景象。 「那自然是,再好不過。」 這時推辭,只會加速對方起疑。 村民聽到我們答應,笑的可開心了,那些人引著我們到町上的宿場,讓我們歇腳。 「那些大哥哥人真好呢!」 放妥行李之後,勻開心地坐在炕上踢著腳。 「可是,慶祝村莊重生,會是什麼樣的祭典呢?」 「大概是放生祭吧?像我們老家那樣。」與丈指的是筥崎宮的放生大祭。 「不過我們那邊放魚和烏龜,這邊要放什麼?」 「放鹿!」勻。 「的確,提到奈良就會想到鹿呢!」與丈。 「可是我們還沒到奈良啊。」 「況且這村子不像有可以容納鹿的地方。」與丈。 「或許是現抓現放?」勻。 「那就一點意義都沒有啦!」與丈。 「養起來再放也是一樣啊!」勻直接往後躺,倒在塌塌米上。 「不過,會邀外人參加祭典,也挺難得的。」 若是江戶那些拘謹的武士大人,搞不好就一腳把他們踢到旁邊去了。 「果然還是咱們關西人比較熱情吧?」 與丈的那句話點醒了我。 事情可能沒看起來的那麼單純。 「可是與丈,我在奈良南邊,還沒看過這麼好客的村落。」 「哎,對!」 關西也是有分地方的,這點,我和與丈都差點忘了。 「那,之後得小心啦!」 【勻之六】
酒足、飯飽,祭典本身,以兩個去過京都的傢伙來看,是乏善可陳。 勻倒是玩得挺開心的,畢竟那孩子想變成人的理由之一,就是要參加祭典。 他們丟了行李,沒浴衣可以換,不過小村的祭典本身也沒什麼活動,將就一下就過去了。 話說回來,行李裡面本來也沒有那種東西啦! 「食物沒什麼好挑剔的,糙米飯量也夠多,就是一直勸酒。」成大字形攤在房間的地板上,遙望著宿屋頂部,與屋樑接縫處的窗口,我滿足的說著。 「哪有,他們的田樂燒有你的五分之一好吃就不錯了,早知道就要你下去煮。」與丈靠著厚實的木製屋門,這個房間牆壁堅固,門又不是那種紙糊的拉門,給人一種城堡般的安全感。 「我是說沒下毒、沒放奇怪的東西,也不會讓人吃了昏倒。」 「標準還真低啊,你是對村莊的廚師有什麼意見是嗎?」 兩人開著玩笑,討論的卻是要事。 到目前為止,村民除了把他們灌醉之外還沒有任何越矩的行為。 而慶典若要盡興,酒也是必不可少的。 當然,為了保險起見,雖然有點浪費,我仍偷偷的把喝下去的酒精燒掉,也幫與丈加速了一下。 「勻咧,怎麼這麼安靜?」 「沒有啦!」 那個白頭髮的孩子抱著膝蓋,縮成一團,臉上還帶著一抹傻笑: 「因為啊,祭典上,有一個女孩子,大概這麼高吧?」 坐在地上的小傢伙努力的伸出手,比了比大約一百多公分的高度。 「問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看星星,我們還打勾勾了喔。」 「這麼小就被告白啦,有前途喔。」 「與丈。」 「怎麼了。」 「你就是因為這樣才交不到女朋友。」 「小心我揍你喔。」 「你醉成這樣,連蒼蠅都打不到啦!」 我笑著閃過揮來的拳頭,高聲嘲諷。 若是外面有人在偷聽,想必會以為我們還醉的可以。 看著我們笑笑鬧鬧了一回,勻才開口發問: 「那麼,我能去赴約嗎?」 「如果他們目標是你怎麼辦?」雖然在我眼裡,勻只是長的比較奇怪,但不知道其他人會怎麼想。 「對耶,要怎麼辦呢?」 「不去不就沒事了嗎?」與丈跟著幫腔。 「那只好在變成人之前先當一回小狗了,汪汪!」 「應該說還好你們打勾勾的時候不是說要吞一千根針嗎?」 「哼哼,勻才不會做那麼危險的事情咧!」 他笑著吐了吐舌頭,隨興的躺下,夾在我和與丈中間。 或許是在尋求接觸和安全感吧? 我們就這樣躺著。 直到... 被水聲和誦經聲驚醒。 【勻之七】
我當預想的情況,算是成真了...一半。 很不幸的,是比較不好的那一半。 那些村民確實對我們有所企圖。 不過呢,我們一開始認為,既然他們把我們當作武士,就算灌醉了,想要殺掉,也不敢獨自行動,畢竟這些人只是村夫,不是士兵,我透過術者視,確認過村莊裡沒有陰陽師、沒有結界,那,這樣的村子,想對外人出手,勢必要集結人群壯膽。 由於我們的裝扮樸素,也只帶了一個包袱。 與丈猜測他們的目標,很有可能是拿下我和他的人頭,好去和幕府邀功。 如此一來,也否決了火攻的可能性。 想來想去,我們似乎只要保持警覺,以逸待勞就可以了嘛! 但,祭典過後,除了持續的走動和腳步聲之外,村子裡就在也沒有聲息,缺乏人手集結的徵兆。 有一小段時間,我還以為是自己搞錯了,誤會了好人。 當冰涼的水浸濕衣衫時,我們才知道,當初的直覺,是對的。 「這、這次不是我尿床囉!」勻一邊掙扎,一邊辯解。 「所以,之前有囉?」 「難道你家裡那池蘆葦是...?」 「還好我沒在那邊洗手。」 「才不是啦!」 由於我們並沒有醉到動彈不得,所以一開始,還有辦法笑鬧戲謔。 可是,接下來從四個窗戶毫不間斷灌進來的水,就讓人無法好整以暇了。 「水牢,落武者狩,這些渾蛋幾百年來都沒有變過嗎?」 門已經被從外頭封死,與丈咒罵著,游泳、掙扎,勉強讓自己的頭保持在水面之上。 此時,外頭除了那源源不絕的誦經聲之外,傳來的一陣哭啼。 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。 「你們怎麼可以這樣!小、小勻在裡面耶!」 看來勻在玩的時候還告訴了對方他的名字。 不過那孩子本來就常用名字自稱,她會知道也不足為奇。 「抱歉啦,我們也很遺憾啊。」一個男性的聲音說著。 「畢竟過了約定的時辰,還是沒看到人。」另一個男子接了下去。 「或許,那就是他的宿命吧?」這次發話的是個女人。 「孩子啊,原諒我們,我們一開始的目標也就只有那兩個武士大人而已。」 「不溺死他們,就沒辦給幕府一個交代。」 「畢竟我們之前拒絕了中山忠光,已經把攘夷派都得罪遍啦。」 「只有提著他們的人頭,去和德川大人請罪,我們村子才有辦法繁榮長久。」 「所以啊,裡面的人哪,對不起啦,麻煩你們,為了村子的未來犧牲吧。」 「你們的大恩大德,我們會永遠銘記在心的。」 這樣的交談持續了好幾分鐘。 接著,下一段經文再次響起。 或許是想替我們超度吧? 「所謂重生祭的祭品...是我們嗎?」 水還持續的灌著,再這樣下去,與丈和勻是撐不了多久的,而我自己,雖然不會怕水,但熱的流失,也會讓行動變得遲緩,這樣要殺出生天,更是難上加難。 「噁心死了!咳咳咳!」 與丈咒罵著,不慎又嗆到了一口水。 「從這設施來看,落武者狩,這群王八蛋也幹過好幾次了吧!還假惺惺的裝慈悲!我如果死掉的話,一定要變成厲鬼,掐都掐死他們!」 「冷靜點,與丈,你說的沒錯,這些人可能是慣犯,就算他們不是,他們的祖先也一定是。」 「所以咧!」 「這個宿屋裡,除了這個房間之外,其他地方都是紙門和塌塌米,總不可能,每次用完都把整棟房子重建吧?」 「那又怎樣?」 「一定有排水口!你和勻先撐著點,我去找找!」 身為海底鬼火,有一個小小的優勢,就是我能無限期的閉氣。 靠著這招,加上手的敲敲打打,很快就能找到了。 在地板側面,有一個小小的開口。 「找到了!」 「開口多大!」與丈喊著。 「十吋乘兩呎,差不多一個窗戶大。」 「有四個窗戶能進水,他們居然只用一個排!」那傢伙咒罵得更大聲了。 「沒有人會在進水的同時排水吧?」輕鬆的在水面仰漂著的勻這時候開口了。 「可是就算踹開,我們也還是會被淹沒!」 「與丈那個肚子,絕對擠不出去。」 「你又可以囉,死王八馬鹿!」 「我!我可以!」那個白髮的孩子自告奮勇。 「你?」 【勻之八】
「我!我可以!」 確實。 我和與丈都很清楚,得有個什麼人出去把水牢的門打開。 當那個孩子毛遂自薦的時候,我們兩個卻呆若木雞。 這樣好嗎? 在此之前,就算過著充滿危險和打打殺殺的生活,我們倆都沒想過要把小孩子捲入戰火。 更何況是沒受過作戰訓練的勻? 只是就算什麼都不做,這樣放著,他和與丈到最後還是得溺死。 「勻,你要想清楚喔!萬一通道很長,或是你被卡住怎麼辦?」 「水門打開之後,所有水的重量都會往那個方向湧去,可是退不回來的喔。」 「放心啦!我游泳技術很好。」 那孩子毫不費力的漂在水面上,讓這句話多了幾分可信。 「而且我身體很柔軟喔!」 聽著對方信誓旦旦的保證,我和與丈對看了一眼。 這個時候也只能拚了吧? 「好,記得活著回來!」 這時水已經淹的很高了,也不好行動。 而那個水門,顯然是沒辦法從裡面打開的。 只能用暴力破壞。 在這種輕飄飄的狀態,想施力把門打爆,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。 所以,必須製造支點。 我們已經合作夠久了,知道彼此的長處和心思。 只要一個眼色,就能展開行動。 首先,體重較重的與丈吸了口氣,潛到水裡,背對水門,抽出打刀,刀背向著自己,用力插入地面。 然後,那傢伙死抱著刀柄,作為支點。 我則潛入水中,與他貼著背,用盡全身的力氣,一腳朝水門踹出。 之前喝下的酒精被以燃料的方式儲存起來,在必要時一次燃燒,所以這一腳的力道幾乎可以踢死一頭牛。 強大的破壞力直接將水門踹成一個大洞。 奔湧而出的水流幾乎要把我吸入。 好在與丈伸出左手,勾住我的手臂,穩住身軀。 此時,一道白影晃過。 勻憋著氣,直接順著水流滑入洞裡。 我則緊急上浮,讓與丈能夠換氣。 「噗哈。」 男子的臉已經憋到泛紫。 「成功了,可是,外頭,有守軍,勻沒問題吧?」 「現在才考量這個太晚囉,與丈,我們只能相信他了。」 「我啊,最討厭這樣,被動的相信別人,等著被救了。」 「對啦,你一直想當救人的那個吧?」 好在勻並沒有讓我們等太久。 沒幾分鐘,外頭就響起一陣小心翼翼的腳步聲。 勻移動的非常謹慎。 我們得把耳朵貼在牆板上才能勉強聽到。 更遑論那些正忙著念經的傢伙了。 就在那小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的時候,一聲驚叫劃破了夜空,也劃破了我們逃生的希望。 「小、小勻!你沒事!實在是太好了!」 「笨、笨蛋!不要喊出來啊!」 【勻之九】
由於我和與丈被困在水牢裡,乏善可陳,在外頭發生的事情又無法親眼目睹。 故之後的論述有一部份是通過勻的轉述、我聽到的聲音,加上一點點想像。 在被那個邀他一起賞夜的孩子發現之後,秘密行動就算是失敗了。 當時勻距離和封死的門大概還有十幾步,沒辦法硬衝過去推開門栓。 外頭的誦經聲暫停了。 「可、可惡、放、放開我!」 「小鬼,乖一點,別跑啊。」 一個男子從後頭單手將勻抱起,高聲說著: 「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出來的,不過,這想必是神靈大人的意志吧。」 接著有幾個人口呼佛號,似乎在應和著他。 「如此一來,我們村子就沒不會多造殺業了。」 「你啊,也別幫裡頭那兩位武士大人啦,在這個村裡住下來怎麼樣。」 「反正,就算你打開了門栓,我們這邊還有十六個人呢,你以為他們打得贏嗎?」 那些人你一言,我一語的接著。 但勻卻猛力的搖頭,大聲回應: 「我才不聽!」 「啊,可憐的孩子,想必是被灌注了滿腦子忠義之類的思想吧?可是,我們也是啊,只是我們效忠的是自己的村莊...」 「閉、閉嘴,我和才藏先生他們...」 「怎麼樣啊,動搖啦?」 「...是朋友!」 在喊出這句話的同時,勻用力地咬了對方一口,接著,勻的額頭正中央,皮膚破裂,長出一根像是刀片般的長角。 「妖、妖怪啊!」 「我、叫、你、放、手!」 那孩子大吼著,小腦袋用力朝對方的下顎撞去。 由於頭上長了根角,這可不是普通的頭槌而已。 那個男子的面具碎裂,硬是被安上了一副人工雙下巴,痛得倒地哀嚎。 而滿身是血的勻則朝著大門猛衝,或許是因為那個畫面太過驚人,剩下十五個人裡,居然沒半個人攔的住他。 「快、快阻止他!」 這次開口的,是先前口口聲說要把我們殺了向幕府請罪的男子。 那些傢伙在情急之下,揮舞著鐵叉、刀劍、棍棒,就要往勻身上招呼。 「喝啊!」 在一聲大吼下,勻奮不顧身地舉起厚重的門栓。 然後... 轟、嘩啦! 失去的門栓的支持,門應聲爆裂,數千斤的水像是瀑布一樣奔流而出,把勻撞在牆上,也將那幾個拿著武器守在外頭的村民衝飛,我和與丈順勢竄出,抽出村正,對著那個喊著要阻止勻的傢伙就是一刀,厚實但鋒利的刀鋒在轉眼間劃破他的咽喉,暗紅色鮮血將水染紅,那堆戴著面具的群眾陷入混亂,有人咒罵,有人尖叫,有人轉身逃跑。 猛烈的水壓將勻撞到牆上,那個白髮的孩子肺裡的空氣幾乎全被擠出來了,只能無助的嗆咳,靠著牆,癱軟著。 若是一般人的話,大概連骨頭都要撞斷好幾根吧? 但與丈和我還來不及關心他,回過神來的敵人就蜂擁而上。 「咿啊啊啊啊!」 尖銳,然後吼聲隨的吐氣越來越大,那個是與丈的『氣殺』。 在足以撼動心神刺破耳膜的聲響中,打刀揮落斬下槍頭,第二刀劃過槍身,將長槍一分為二,接著對著第二柄草叉比照辦理。 我則背著遺骨包袱,隨後跟上,用木屐直接在那些失去武器的村夫臉上蓋章。 一、二、三! 連踢三下,踹翻三人,左腳著地,右腳翻起,踢斷手腕,隨後出刀。 那時的村正刀還裝著刀柄較長的薩摩拵,弧度也較大,因此我手腕翻轉、下拉,刀背就繞過對方的獵叉,重重打在他頭上。 沒受過作戰訓練的村民快速潰散,就算戴著駭人的面具,這些傢伙打從心底都還是死老百姓。 與丈總算抓到空檔,伸出左手,撈起昏眩中的勻,夾在腋下,轉身,斬斷一只槍頭,然後用刀柄痛毆那個不識好歹的阻撓者。 一下、兩下、三下,血沫飛濺。 就在這時,一聲顫抖的吶喊響起: 「住、住手!」 人群裡混著一個女孩。 就是那個好心邀勻賞夜的孩子。 看著家人接二連三的被我們放倒,女孩情緒也面臨崩盤。 「不、不要殺我爸爸!」 她握著一節被斬落的槍頭,死命衝向與丈。 由於事出突然,我的搭檔只來得及喊出一聲: 「勻,不要看!」 隨後,刀光一閃。 那滔滔滾流的水裡,又多了一道血痕。 【勻之十】
與丈迅速的撞開人群,一路穿過被水勢衝垮的宿屋側牆而出。 我則揮舞著村正,將來襲的草叉、長槍、獵叉,一一截斷。 邊退邊打;邊打邊退。 那些傢伙打從一開始,就只想用陷阱解決問題,根本沒受過多少戰鬥訓練。 幾乎只能做些象徵性的抵抗就被擊潰,我們只花了十多分鐘就闖到村門口。 他們雖久居於此,但對於夜晚的野地並不熟悉。 在反手用刀背敲昏兩個膽子比較大的追兵之後,戰鬥結束了。 我們喘著,悶著頭,往林子裡鑽去。 遠方,村裡仍舊亂成一團,甚至還發生了小火災。 當時的我們已經懶得去思考那是怎麼回事,只是不停的走。 就算在群山中,都還能聽到村民的咒罵和呼喊。 「哎,阿才。」 用撕碎的衣料包紮著左手臂上的傷口,與丈半開玩笑地開口: 「村裡還有活口耶,你是放水放多大啊?」 「雖然很自私,但又不是那些人的錯。」 我們找了跟比較粗的樹根坐下,檢查刀身是否在交戰中受損。 「錯是逼那個村莊做出這樣決定的德川幕府。」 「也對,該死的,殺千刀的德川...哎喲,痛死我了。」 調整著繃帶,與丈咒罵著。 此時他懷裡的勻動了一下。 「與丈先生...還好嗎?」 「勉勉強強啦,你咧?」 「手...痛,全身...痛,力氣,沒有...」 頭上長角的孩子有氣無力的回應,同時開口詢問。 「我,替與丈先生傷了人,這樣,會不會很奇怪?」 「我咧?」看著小勻一副快要昏過去的模樣,我趕緊逗他,逼他說話。 「啊,對,還有才藏先生。」 「唔、姆,總之啊,這一點都不奇怪啊。」 與丈用上牙齒,總算是把繃帶纏緊: 「呃,嗚,啊...人類都這樣吧?」 「嗯,是人類就會這樣做,保護同伴,是成為人的關鍵。」我接著說道。 「村裡的...人...」 「他們是想保護村子吧,雖然遺憾,但人與人之間難免會有衝突。」 「那,我...想,保護與丈和才藏先生...可以,嗎?」 「好的咧,沒問題。」 與丈的傷口不算太深,包一包之後又能正常講話了。 「等你能動之後我來教你吧,勻,這是男子漢之間的約定!」 「打...勾勾...」 「好啦,說謊的是小狗!」 不過與丈還沒勾完,精疲力竭的勻就睡著了。 事後,找到土門治療時,我們才知道,那孩子滿身都是瘀傷、擦傷、劃傷,腿被碎木片插到,混亂中挨了淺淺的一刀,一條手臂還脫臼了,也難怪會昏睡過去。 勻的眼睛一閉上,頭上的角就緩緩的縮回去了。 我還好奇地去摸,結果手就被劃破了皮-也是在整場亂鬥中唯一受傷的地方。 「小心點啊,別根本多忠勝一樣。」 「我呸,就只會烏鴉嘴。」 「不過,這孩子到底是什麼啊?鬼嗎?」 「應該不是,鬼的角和勻的不一樣。」 回答完之後,我還認真地思索起,能用哪種方式替勻驗明正身。 但與丈卻不耐煩了。 「算啦,阿才,出發了,到時在拿這個去煩那些陰陽師吧!」 |